不仁
幢幢庞大的建筑脚下,暗淡的路灯骤然熄灭,明显的电力不足,路灯熄灭后暗蓝色的夜幕仍然沉垂厚重,层层迭迭。
天快要亮了。
墙阴中的草茉莉一如既往,缀满花蕾,要在整个夏天里一夜一夜地开放。
窦蔻蔻打了个哈切,抻着背筋,呼吸一口还未扬起尘土和尾气的空气。
不上学的时候她会起很早,帮家里的铺子开门,然后守到中午等舅舅来换班。
家里是卖干货的,港城人爱煲汤嘛,受众自然不会少。
靠着这间铺子,他们家有了安身立命的资本。
然而对蔻蔻来说,铺子不仅仅是用来赚钱的,她人生大部分时间都耗在这里,和买家打交道,学着算账,放学后在这里待到打烊,现在有时候阿稷也会来陪她。
听得最多的是讨价还价,有人会胡搅蛮缠,但更多的是街坊邻居的亲切问候,安宁度日。
蔻蔻看着天空浮出一丝鱼肚白,她想,如果能够永远这样就好了。
什么都不要变,父母慈爱温柔,舅舅舅妈感情顺遂,爷爷奶奶健康常在,阿稷永远不停下追逐梦想的脚步――在蔻蔻心里,他是要去参加世界级游泳比赛的人。
“喵――”
一声微弱的猫叫声把蔻蔻的思绪拉回来。
“喵――”接着两声小猫叫唤的声音,隔壁有一条小巷,聚集了好几只流浪猫,蔻蔻会经常去喂它们,昨晚她才放下一碗猫粮走的呢。
蔻蔻蹙了蹙眉,这叫声听着有些不对劲。
有些痛苦和压抑。
蔻蔻的心提了起来,转头想叫店里的员工福九叔一起去看看,但他刚刚卸货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蔻蔻从箱子里拿了一只店里用来宣传时的大喇叭就往小巷子去了――如果有什么不对劲,她就马上大喊大叫。
这附近有一个常驻的冲锋车,喊一嗓子都会比报警更快。
天刚朦胧,蔻蔻站在巷口往里看,里面漆黑一片,就像一个吞没光线的黑暗介质一般。
“小猫?你在吗?出来好不好?”蔻蔻经常喂它们,平常一叫就会立马跑出来迎接她。
可今天接连叫了好几声都没反应。
蔻蔻确定刚才自己没听错,她握紧手里的扬声器,往里面试探地走了两步,嘴里发出招猫的拟声词声。
“小猫?小猫?”
可走了两步,蔻蔻突然停下了步子,因为她隐约从前面摆放的集装箱旁看到一双脚。
蔻蔻心里一紧,她怕再贸然出声会让这个人冲她过来,当机立断,她一边叫着小猫,一边后退,同时打开了手里喇叭的开关。
可下一秒从黑暗里丢出一个什么东西来,蔻蔻定睛一看,顿时惊恐地捂住嘴――是一只小白猫,它已经一动不动了,全身的毛发被揪落得东一块西一块。
蔻蔻忍着眼泪,转身就跑,她得去找警察。
同时她也听到了后面突然又快又重的脚步声。
“救命啊!!!!”
蔻蔻刚喊了一声就被撞在了地上,不幸的是手里的喇叭被摔了出去。
危机意识正在警铃大作,她想马上站起来逃跑,可双手刚刚撑起来,她的两只脚腕就被人拉住,然后往身后黑暗的巷子里拖去。
蔻蔻来不及绝望,泪水模糊着拼命地挣扎。
她不停地叫喊,哪怕引来一个人也好!
或许是过了很久,或许只是一秒钟,拖拽停了下来。她实在是太过紧张和害怕。
蔻蔻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是她在这危难关头竟然又听到一声猫叫声,和刚刚那羸弱、痛苦的叫声截然不同。
这声猫叫充满了慵懒和绵长的气息。
“啊!!!”
身后竟传来一声惨叫,然后是身体砸在地面的声音。
……发生了什么?
蔻蔻来不及回头看,巷子口就有一束光照来,穿着警察制服的人向她跑来。
“发生什么事了!”
其中一个警察抱起她,另一个往后面查看情况。
蔻蔻惊魂未定,但还是下意识往后瞥了一眼,只见有个人满脸是血地倒在地上,而他旁边是一只正在摇尾巴的黑猫。
“警官,有人袭击了我……我不认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就倒下去了。”蔻蔻忍着眼泪说道。
她话音刚落,那只黑猫就慢悠悠走到她跟前,低头轻轻舔舐了她的手背――像是在安慰她。
蔻蔻看着它茶色的瞳孔,突然觉得它像什么人。
“你受伤了?”蔻蔻突然注意到黑猫的右肢正在汨汨流血。
警员无可奈何:“你也受伤了,没发现吗?先别管猫了,我们带你去医院。”
她的两只膝盖都磨破了。
警察刚把冲锋衣罩在她身上,而蔻蔻一错眼,那小猫就不见了。
它去哪里了?受了那么重的伤……
“蔻蔻!”
有人焦急地呼唤她的名字,蔻蔻抬眼看去,是荼稷焦急且惶恐的面容。
蔻蔻的眼泪立刻夺眶而出。
荼稷跑过来紧紧抱住她,心跳还未平静。
他接到高奚发的短信,就什么也不顾地跑了过来。
还好真的来得及。
“没事了,没事了。”荼稷摸着蔻蔻的头发,不住地安慰着。
蔻蔻哽咽一声,“……嗯。”
***
香案上的符咒腾地燃烧起来。
香烛无风自灭,一道凌厉的青光划过。
高奚睁开眼,平静地看了看右手臂上不停流血的伤口。
倒是阿珂很激动,用布偶小狗的身体在她身边上蹿下跳。
“你又来了!你又来了!”
“你看看,我说过让你不要随便附身,特别是小猫小狗这种灵体单薄的生命。”
“再有下次我看割得不是你的手,是你的脑袋瓜子!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阿珂气急败坏,高奚不为所动。
“那附近也没有死人可以让我附呀。”
“……问题不在这!”
“我也没有完全附上去,嗯……大概只是稍微操控了那只黑猫的动作罢了,是这只恶鬼不太好对付。”
“知道不好对付你还往上冲?”
“再不好对付它也不是我的对手。我下次小心些就是了。”
阿珂气得快炸出棉絮了,又对着高奚咆哮一通。
十分钟之后才平复下来。
阿珂满脸沮丧,知道说不动她,哀叹道:“你的精神力分得太散了,这样下去你不死也疯。”
“不会。”高奚否认。
高奚这些天在港城做了一个象限划分,在每一个街道交汇点都放了一只小动物的魂魄,就像摄像头一样,方便她及时察觉什么地方有恶灵作祟。
高奚歪歪头,“不过我本可以不用这么累,要说为什么,不都是天师府那群废物和明觉那个秃驴的错么。”
“……分明是你自己想管闲事。”
“不是。”
“是。”
“不是。”
“就是!”
“你再说是我就送你去超度。”高奚冷冷地看她一眼。
阿珂恼羞成怒,叁两下跳走了。
高奚微微叹口气,然后给自己止血包扎。
还好现在天不算热,要不然她穿着长衫出去就要引人怀疑了。
扣扣――
“小姐,先生请您下去吃早饭了。”
“我马上来。”
高奚把香案上的东西都收好,特别是被她抓捕到的恶鬼,它们都被她封在了镜子里。
过几天得送去给明觉超度。
当然直接灭了更省事,但一向慈悲为怀的方丈表示她如果敢乱开杀戒,就每日给她念一遍地藏经。
高奚看着镜子里面若桃夭的自己,努力挤出一个笑。
迟早把你们的骨灰都扬了!
“大伯父。”高奚下了楼,高义笑着对她招招手,“快来快来。有你爱吃的桃酥和桂花糕。”
高奚眼睛一亮,叁两步蹦过去――莫大律师怕她患上暴饮暴食症,且考虑到摄入过多的糖分不利于健康――莫大律师认为美女发胖是一件不可饶恕的事。
于是断了高奚的甜食供给,临出差前也千叮咛万嘱咐,不准她偷偷吃甜品。
但显然高奚没听进去。
“咳,先说好不能告诉你妈啊,不然我就倒大霉。”高义叹着气说。
“好!”高奚吃得一脸满足。
见她开心,高义的心情自然也不差,“喝点豆奶,别噎着。”
“谢谢大伯。”高奚遇上好吃的,笑容才更甜美。
高义笑而不语,等那两盘糕点快见底了,他才说:“好吃吧,不愧是最红火的那家点心铺的点心。”
高奚点头,她吃出来了:“甜而不腻入口即化,百年老字号名不虚传呢,对了,他家每天早上五点就开始卖,六点不到就全都卖完了,要等下午开市才上新,辛苦大伯让人这么早去排队了。”
“噢,这个……”高义笑眯眯地说,“是你爸一大早送来的,我那时候都没醒。”
“……”高奚咀嚼的动作戛然而止。
望着如一只呆愣小仓鼠的侄女儿,高义有些忍俊不禁,难怪二弟时常喜欢逗女儿玩。
“怎么了,奚奚?”
高奚摇摇头,咽下甜点,只是刚才还香甜可口的食物,一时间变得如鲠在喉起来。
“我吃饱了。”高奚扬起笑容,拍拍手指上的点心残渣,“对了,听绵姨说您有事找我?”
高义挑挑眉,却没有如高奚所愿地跳过这个话题。
“和你爸闹别扭了?”
高奚沉默一会儿,还是如实点头:“是我的问题。”
“噢不不,倒不是想追究你们谁的责任呢,”高义打量着小侄女越发深沉的瞳孔,心底划过一丝不忍。
事实上凭自己亲弟那不做人事的做派,高义能轻而易举地在任何事故中断定高仇得付全责。
高义以前时常觉得,高奚能长成这副芝兰毓秀的模样,只能说歹竹出好笋,基因突变的结果。
但……
“奚奚,你爸爸最近的动作是吊诡了些,你被逼得逆反,我能理解。”
“……”
高义的神情自若,“我是想告诉你,对你的任何一个朋友,你都可以对他们好,但不可太牵挂了,难免失了本心。”
高奚轻轻点了头,“我明白。”
“真的明白?”高义微叹:“你这孩子倒是比我想象中的更重感情。我是说这也很好,但总归有个度才好,过度的关心说不定会变成他们的不幸。”
高奚的心脏仿佛被狠狠一捏。
高义继续说:“奚奚,特别是齐越,你对他的关心超越了一般朋友,甚至是超越了男女之情了吧。”
高奚沉默。
“我是不知道他哪来的这么大的魅力,让我的女儿为他多次奋不顾身。所以这一点上你也别怪你爸爸动怒,谁会想看自己的宝贝为别人受伤呢?”
分明是他们先对齐越动的手。
但高奚没有反驳出口。
“当然,他们只会是你生命里的一段插曲,我也不会过多干涉你。”高义对她眨眨眼,“你放心,这一点上我和你爸不一样,我比他开明。”
高奚低声道:“谢谢大伯父。”
“奚奚,别对你爸爸有太多的恨。”高义轻叹一口气:“他生长的环境和你天差地别,养成的性格也截然不同,你要知道,你还有的选,而他从来没有。”
“我只是……”高奚闭上眼睛,在心底说,只是逃不脱那个梦魇。
他不能选择的时候她无能为力。
而她不能选择的时候,他也无能为力。
“好,不聊他了。”高义笑了笑,“这次我回来得急你也知道,原因是我和你爸的母亲,就是你的亲祖母的尸骨已经从老家的山里找到了,择日下葬,她……”高义叹着,“她命苦,奚奚,和我们一起好好送送你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