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卷杜十娘怒沉百宝箱

扫荡残胡立帝畿,龙翔凤舞势崔巍。

左环沧海天一带,右拥太行山万围。

戈戟九边雄绝塞,?冠万国仰垂?。

太平人东华胥世,永保金瓯共?辉。

这首诗,单夸我朝燕京建都之盛。说起燕都的形势,北倚雄关,南庒区夏,真乃金城天府,万年不拔之基。当先洪武爷扫荡胡尘,定鼎金陵,是为南京。到永乐爷,从北平起兵靖难,迁于燕都,是为?京北?。只因这一迁,把个苦寒地面,变作花锦世界。自永乐爷九传至于万历爷,此乃我朝第十一代的天子。这位天子,聪明神武,德福兼全,十岁登基,在位四十八年,削平了三处寇乱。那三处:

?本关?平秀吉,西夏懦卸鳎播州杨应龙。

平秀吉?犯侵?朝鲜,懦卸鳌13钣a是土官谋叛,先后削平。远夷莫不畏服,争来朝贡。真个是:

一人有庆民安乐,四海无虞国太平。

话中单表万历二十年间,?本国关?作乱,?犯侵?朝鲜。朝鲜国王上表告急,天朝发兵泛海往救。有户部官奏准:目今兵兴之际,粮饷未充,暂开纳粟?监之例。原来纳粟?监的有几般便宜:好读书,好科举,好中,结末来又有个小小前程结果。以此宦家公子,富室?弟子?,倒不愿做秀才,都去援例做太?生学?。自开了这例,两京太?生学?各添至千人之外。

内中有一人,姓李,名甲,字壬先,浙江绍兴府人氏。?亲李布政,所生三儿,惟甲居长。自幼读书在庠,未得登科,援例?于北雍,因在京坐监,与同乡柳遇舂监生同游教坊司院内,与一个名姬相遇。那名姬姓杜,名-,排行第十,院中都称为杜十娘,生得:

浑?雅艳,遍体娇香。两弯眉画远山青,一对眼明秋?润。脸如莲萼,分明卓氏文君;唇似樱桃,何减?家樊素。可怜一片无瑕?,误落风尘花柳中!

那杜十娘自十三岁破瓜,今一十九岁,七年之内,不知历过了多少公子王孙,一个个情迷意荡,破家荡产而不惜。院中传出四句口号来,道是:

坐中若有杜十娘,斗筲之量饮千觞;

院中若说杜老-,千家粉面都如鬼!

却说李公子风流年少,未逢美?,自遇了杜十娘,喜出望外,把花柳情怀一担儿挑在他?上。那公子俊俏的面庞儿,?存温?的性儿,又是撒漫的手儿,帮衬的勤儿,与十娘一双两好,情投意合。十娘因见鸨儿贪财无义,久有从良之志;又见李公子忠厚志诚,甚有心向他。奈李公子惧怕?亲,不敢应承。虽则如此,两下情好愈密,朝欢暮乐,终?相守,如夫妇一般,海誓山盟,各无他志。真个:

恩深似海恩无底,义重如山义更?。

再说杜妈妈女儿被李公子占住,别的富家巨室,闻名上门,求一见而不可得。初时李公子撒漫用钱,大差大使,妈妈胁肩谄笑,奉承不暇;?往月来,不觉一年有余,李公子囊箧渐渐稍虚,手不应心,妈妈也就怠慢了。老布政在家闻知儿子嫖院,几遍书来唤回家去。他迷恋十娘颜?,终?延捱;后来闻知布政在家发怒,越不敢回。

古人云:“以利相交者,利尽而疏。”那杜十娘与李公子,真情相好,见他手头愈短,心头愈热。妈妈几遍教女儿打发李甲出院,见女儿不统口,又几遍将言语触?李公子,要激怒他起?。公子性本温克,词气愈和。妈妈没奈何,?逐只将十娘叱责道:“我们行户人家,吃客穿客,前门送旧,后门迎新,门庭闹如火,钱帛堆如垛。自从那李甲在此混帐一年有余,莫说新客,连旧主顾都断了,分明接了个锺馗老,连小鬼也没得上门,弄得?娘老?一家人家有气无烟,成什么模样!”

杜十娘被骂,耐性不住,便回答道:“那李公子不是空手上门的,也曾费过大钱来。”妈妈道:“彼一时,此一时,你只教他今?费些小钱儿,把与?娘老?,办些柴米,养你两口也好。别人家养的儿女,便是摇钱树,千生万活;偏我家晦气,养了个退财?虎!开了大门七件事,般般都在老?心上,倒替你小贱人??养着穷汉,教我?食从何处来?你对那穷汉说,有本事出几两银子与我,到得你跟了他去,我别讨过丫头过活,却不两便?”

十娘道:“妈妈,这话是真是假?”妈妈晓得李甲囊无一钱,?衫都典尽了,料他没处设法,便应道:“?娘老?从不说谎,当真哩。”十娘道:“娘,你要他许多银子?”妈妈道:“若是别人,千把银子也讨了,可怜那穷汉出不起,只要他三百两,我自去讨一个粉头代替。只一件:须是三?内交付与我,左手交银,右手交人,若三?没有来时,老?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公子不公子,一顿孤拐打那光棍出去,那时莫怪老?。”

十娘道:“公子虽在客边乏钞,谅三百金还措办得来。只是三?忒近,限他十?便好。”妈妈想道:“这穷汉一双?手,便限他一百?,他那里来银子?没有银子,便铁?包脸,料也无颜上门,那时重整家风,娘儿也没得话说。”答应道:

“看你面,便宽到十?。第十?没有银子,不??娘老?之事。”十娘道:“若十?内无银,料他也无颜再见了。只怕有了三百两银子,妈妈又翻悔起来。”妈妈道:“老?年五十一岁,又奉斗斋,怎敢说谎?不信时与你拍掌为定。若翻悔时,做豬做狗!”

从来海?斗难量,可笑虔婆意不良,料定穷儒囊底竭,故将财礼难娇娘。

是夜,十娘与公子在枕边议至终?之事。公子道:“我非无此心,但教坊落籍,其费甚多,非千金不可。我囊空如洗,如之奈何!”十娘道:“妾已与妈妈说定,只要三百金,但须十?内措办。?君游资虽罄,然都中岂无亲友,可以借贷。倘得如数,妾?遂为君之所有,省受虔婆之气。”公子道:“亲友中为我留恋行院,都不相顾,明?只做束装起?,各家告辞,就开口借贷路费,凑聚将来,或可満得此数。”起?梳洗,别了十娘出门。十娘道:“用心作速,专听佳音。”公子道:

“不须吩咐。”

公子出了院门,来到三亲四友处,假说起?告别,众人倒也欢喜。后来叙到路费欠缺,意欲借贷。常言道:“说着钱,便无缘。”亲友们就不招架。他们也见得是,道:“李公子是风流浪子,迷恋烟花,年许不归,?亲都为他气坏在家。他今?抖然要回,未知真假。倘或说骗盘缠到手,又去还脂粉钱,?亲知道,将好意翻成恶意,始终只是一怪,不如辞了?净。”便回道:“目今正值空乏,不能相济,惭愧!惭愧!”

人人如此,个个皆然,并没有个慷慨丈夫,肯统口许他一十二十两。

李公子一连奔走了三?,分毫无获,又不敢回决十娘,权且含糊答应;到第四?又没想头,就羞回院中。平?间有了杜家,连下处也没有了,今?就无处投宿,只得住同乡柳监生寓所借歇。柳遇舂见公子愁容可掬,问其来历。公子将杜十娘顾嫁之情,备细没了。遇舂摇首道:“未必,未必。那杜娘曲中第一名姬,要从良时,怕没有十斛明珠,千金聘礼,那鸨儿如何只要三百两?想鸨儿怪你无钱使用,??占住他的女儿,设计打发你出门;那妇人与你相处已久,又碍却面?,不好明言,明知你手内空虚,故意将三百两卖个人情,限你十?;若十?没有,你也不好上门,便上门时,他会说你笑你,落得一场亵渎,自然安?不牢:此乃烟花逐客之计。?下三思,休被其惑。据弟愚意,不如早早开交为上。”

公子听说,半晌无言,心中疑惑不定。遇舂又道:“?下莫要错了主意。你若真个还乡,不多几两盘费,还有人搭救;

若是要三百两时,莫说十?,就是十个月也难。如今的世情,谁肯顾‘缓急’二字的?那烟花也算定你没处告贷,故意设法难你。”公子道:“仁兄所见良是。”口里虽如此说,心中割舍不下,依旧又往外边东央西告,只是夜里不进院门了。

公子在柳监生寓所,一连住了三?,共是六?了。杜十娘连?不见公子进院,十分着紧,就教小厮四儿街上去寻。四儿寻到大街,恰好遇见公子。四儿叫道:“李姐夫,娘在家里望你。”公子自觉无颜,回复道:“今?不得工夫,明?来罢。”

四儿奉了十娘之命,一把扯住,死也不放,道:“娘叫咱寻你,是必同去走一遭。”李公子心上也牵挂着十娘,没奈何只得随四儿进院。见了十娘,嘿嘿无言。十娘问道:“所谋之事如何?”

公子眼中流下泪来。十娘道:“莫非人情淡薄,不能?三百金之数么?”公子含泪而言,道:“不信上山擒虎易,果然开口告人难。一连奔走六?,拜无铢两,一双空手,羞见芳卿,故此这儿?不敢进院。今?承命呼唤,忍聇而来,非某不用心,实是世情如此。”

十娘道:“此言休使虔婆知道。?君今夜且住,妾别有商议。”

十娘自备酒肴,与公子欢饮。睡至半夜,十娘对公子道:

“?君果不能办一钱耶?妾终?之事,当如何也?”公子只是流涕,不能答一语。渐渐五更天晓,十娘道:“妾所卧絮褥内,蔵有碎银一百五十两,此妾私蓄,?君可持去。三百金,妾任其半,?君亦谋其半,庶易为力。限只四?,万勿迟误!”

十娘起?将褥付公子。公子惊喜过望,唤童儿持褥而去,径到柳遇舂寓中,又把夜来之情与遇舂说了;将褥拆开看时,絮中都裹着零碎银子,取出兑时,果是一百五十两。遇舂大惊道:“此妇真有心人也!既系真情,不可相负。吾当代为?下谋之。”公子道:“倘得?成,决不有负。”当下柳遇舂留李公子在寓,自出头各处去借贷,两?之内,凑?一百五十两,交付公子道:“吾代为?下谋债,非为?下,实怜杜十娘之情也。”

李甲拿了三百两银子,喜从天降,笑逐颜开,欣欣然来见十娘,刚是第九?,还不?十?。十娘问道:“前?分毫难借,今?如何就有一百五十两?”公子将柳监生事情又述了一遍。十娘以手加额道:“使吾二人得遂其愿者,柳君之力也!”

两个欢天喜地,又在院中过了一晚。

次?,十娘早起,对李甲道:“此银一交,便当随君去矣。

舟车之类,合当预备。妾昨?于姊妹中借得?银二十两,?君可收下为行资也。”公子正愁路费无出,但不敢开口,得银甚喜。

说犹未了,鸨儿恰来敲门,叫道:“娘儿,今?是第十?了。”公子闻叫,启户相延道:“承妈妈厚意,正欲相请。”便将银三百两放在桌上。鸨儿不料公子有银,嘿然变?,似有悔意。十娘道:“儿在妈妈家中多年,所致金帛,不下数千金矣。今?从良美事。又妈妈亲口所计。三百金不欠分毫,又不曾过期。倘若妈妈失信不计。?君持银去,儿即刻自尽,恐那时人财两失,悔之无及也。”

鸨儿无词以对,腹内筹划了半晌,只得取天平兑准了银子,说道:“事已如此,料留你不住了,只是你要去时,即今就去。平时穿戴?饰之类,毫厘休想。”说罢将公子和十娘推出房门,讨锁来就落了锁。此时九月天气,十娘才下床,尚未梳洗,随?旧?,他拜了妈妈两拜,李公子也作了一揖,一夫一妇,离了虔婆大门。

鲤鱼脱却金钩去,摆尾?头摇?再不来。

公子教十娘且住片时:“我去唤个小轿,抬你权往柳遇舂寓所去,再作道理。”十娘道:“院中诸姊妹平昔相厚,理宜话别;况前?又承他借贷路费,不可不一谢也。”乃同公子到各姊妹处谢别。

姊妹中惟谢月朗、徐素素与杜家相近,尤与十娘亲厚。十娘先到谢月朗家。月朗见十娘秃髻旧衫,惊问其故。十娘备述来因,又引李甲相见。十娘指月朗道:“前?路费,是此位姐姐所贷,?君可致谢。”李甲连连作揖。月朗便教十娘梳洗,一面去请徐素素来家相会。

十娘梳洗已毕,谢徐二美人,各出所有翠钿金钏,瑶簪宝珥,锦袄花裙,鸾带绣履,把杜十娘装扮得焕然一新,备酒作庆贺筵席。月朗让卧房与李甲杜娘二人过宿。次?,又大排筵席,遍请院中姊妹。凡十娘相厚者,无不毕集,都与他夫妇把盏称喜,吹弹歌舞,各逞其强,务要尽欢。

直饮至夜分,十娘向众姊妹一一称谢。众姊妹道:“十娘为风流领袖,今从?君去,我等相见无?。何?长行,姊妹们尚当奉送。”月朗道:“候有定期,小妹当来相报。但阿姊千里间关,同?君远去,囊箧萧条,曾无约束,此乃吾等之事,当相与共谋之,勿令姊有穷途之虑也。”众姊妹各唯唯而散。

是晚,公子和十娘仍宿谢家。至五鼓,十娘对公子道:

“吾等此去,何处安???君亦会计议有定着否?”公子道:

“老?盛怒之下,若知娶妓而归,必然加以不堪,反致相累。

辗转寻思,尚未有万全之策。”十娘道:“?子天性,岂能终绝。既然仓猝难犯,不若与?君于苏杭胜地,权作浮居。?君先回,求亲友于尊大人面前劝解和顺,然后携妾于归,彼此安妥。”公子道:“此言甚当。”

次?,二人起?,辞了谢月朗,暂往柳监生寓中,整顿行装。杜十娘见了柳遇舂,倒?下拜,谢其周全之德:“异?我夫妇必当重报。”遇舂慌忙答礼道:“十娘锺情所欢,不以贫窭易心,此乃女中豪杰。仆因风吹火,谅区区何?挂齿!”

三人又饮了一?酒。次早,择了出行吉?,雇倩轿马停当,十娘又遣童儿寄信别谢月朗。临行之际,只见肩舆纷纷而至,乃谢月朗与徐素素拉众姊妹来送行。月朗道:“十姊从?君千里间关,囊中消索,吾等甚不能忘情;今合具薄赆,十姊可检收,或长途空乏,亦可少助。”说罢,命从人挈一描金文具至前,封锁甚固,正不知什么东西在里面。十娘也不开看,也不推辞,但殷勤作谢而已。须臾,舆马齐集,仆夫催促起?。柳监生三杯别酒,和众美人送出崇文门外,各各垂泪而别。正是:

他?重逢难预必,此时分手最堪怜。

再说李公子同杜十娘行至路河,舍陆从舟,却好有瓜州差使船转回之便,讲定船钱,包了口舱。比及下船时,李公子囊中,并无分文余剩。

你道杜十娘把二十两银子与公子,如何就没了?公子在院中嫖得?衫褴褛,银子到手,未免在解库中取赎几件穿着,又制办了铺盖,剩来只够轿马之费。

公子正当愁闷,十娘道:“?君勿忧。众姊妹合赠,必有所济。”乃取钥开箱。公子在傍,自觉惭愧,也不敢窥觑箱中虚实。只见十娘在箱里取出一个红绢袋来,掷于桌上道:“?君可开口看之。”公子提在手中,觉得沉重,启而观之,皆是?银,计数整五十两。十娘乃将箱子下锁,亦不言箱中列有何物,但对公子道:“承众姊妹?情,不惟途路不乏,即他?浮寓吴越间,亦可稍佐吾夫妻山?之费矣。”公子且惊且喜道:

“若不遇恩卿,我李甲流落他乡,死无葬?之地矣!此情此德,?头不敢忘也!”自此每谈及往事,公子必感激流涕,十娘亦曲意?慰抚?。一路无话。

不一?,行至瓜州,差船停泊岸口。公子另雇了民船,安放行李,约明?侵晨剪江而渡。其时仲冬中旬,月明如?。公子和十娘坐于舟首。公子道:“自出都门,困守一舱之中,回顾有人,未得畅语。今?独据一舟,更无避忌。且已离塞北,初近江南,宜开怀畅饮,以舒向来抑郁之气,恩卿以为何如?”

十娘道:“妾久疏谈笑,亦有此心。?君言及,?见同志。”

公子乃携酒具于船首,与十娘铺毡拜坐,传杯交盏。饮至半酣,公子执卮对十娘道:“恩卿妙音,六院推首。某相遇之初,每闻绝调,辄不噤神魂之飞动。心事多违,彼此郁郁,鸾鸣凤奏,久矣不闻。今清江明月,深夜无人,肯为我一歌否?”十娘兴亦勃发,遂开喉顿嗓,取扇按拍,呜呜咽咽,歌出元人施君美拜月亭杂剧上状元执盏与婵娟一曲,名小桃红。真个:

声飞霄汉云皆驻,响?深泉鱼出游。

却说邻舟一个少年,姓孙,名富,字善赍,徽州新安人氏,家资巨富,积祖扬州种盐,年方二十,也是南雍中朋友。

生性风流,惯向青楼买笑,红粉追欢,若嘲风弄月,倒是个轻薄的头儿。事有偶然,其夜亦泊瓜州渡口,独酌无聊,忽听得歌声嘹亮,凤昑鸾吹,不?喻其美,起立船头,伫听半晌,方知声出邻舟。正欲相访,音响倏已寂然。乃遣仆者潜窥踪迹,访于舟人,但晓得是李相公雇的船,并不知歌者来历。孙富想道:“此歌者必非良家,怎生得他一见?”辗转寻思,通宵不寐。捱至五更,忽闻江风大作,及晓,彤云密布,狂雪乱飞。怎见得?有诗为证:

千山云树灭,万径人踪绝。

扁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因这风雪阻渡,舟不得开,孙富命艄公移舟泊于李家舟之旁。孙富貂帽孤裘,推窗假作看雪。恰值十娘梳洗方毕,纤纤?手揭起舟傍短帘。自泼盂中残?,粉容微露,却被孙富窥见了,果是国?天香,魂摇心荡,迎眸注目,等候再见一面。杳不可得;沉思久之,乃倚窗?昑?学士梅花诗二句道:

雪満山中?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李甲听得邻舟昑诗,伸头出舱,看是何人。只因这一看,正中了孙富之计。孙富昑诗,正要引李公子出头,他好乘机攀话;当下慌忙举手,就问:“老兄尊姓何讳?”李公子叙了姓名乡贯,少不得也问那孙富。孙富也叙过了,又叙了些太学中的闲话,渐渐亲热。孙富便道:“风雪阻舟,乃天遣与尊兄相会,实小弟之幸也。舟次无聊,欲同尊兄上岸就酒肆中一酌,少领清诲,万望不拒。”公子道:“萍?相逢,何当厚扰?”孙富道:“说那里话!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即教艄公打跳,童儿张伞,迎接公子过船,就于船头作揖,然后请公子先行,自己随后,各各登跳上岸。

行不数步,就有个酒楼。二人上楼,拣一副洁净座头,靠窗而坐。酒保列上酒肴。孙富举杯相劝,二人赏雪饮酒。先说些斯文中套话,渐渐引?花柳之事。二人都是过来之人,志同道合,说得?港,一发成相知了。

孙富屏去左右,低低问道:“昨夜尊舟清歌者何人也?”李甲正要卖弄在行,遂实说道:“此乃?京北?名姬杜十娘也。”孙富道:“即系曲中姊妹,何以归兄?”公子遂将初遇杜十娘,如何相好,后来如何要嫁,如何借银讨他,始末根由,备细述了一遍。孙富道:“兄携丽人而归,固是快事,但不知尊府中能相容否?”公子道:“贱室不?虑,所虑者老?性严,尚费踌躇耳!”孙富将机就机,便问道:“即是尊大人未必相容,兄所携丽人,何处安顿?亦会通知丽人,共作计较否?”公子攒眉而答道:“此事曾与小妾议之。”孙富欣然,便道:“尊宠必有妙策。”公子道:“他意欲侨居苏杭,流连山?,使小弟先回,求亲友宛转于家君之前,俟家君回嗔作喜,然后图归。?明以为何如?”

孙富沉昑半晌,故作愀然之?道:“小弟乍会之间,交浅言深,诚恐见怪。”公子道:“正赖?明指教,何必谦逊?”孙富道:“尊大人位居方面,必严帷薄之嫌。平时既怪兄游非礼之地,今?岂容兄娶不节之人。况且贤亲贵友,谁不迎合尊大人之意者?”兄枉去求他,必然相拒,就有个不识时务的进言于尊大人之前,见尊大人意思不允,他就转口了。兄进不能和睦家庭,退无词以回复尊宠,即使流连山?,亦非长久之计。万一资斧困竭,岂不进退两难!”

公子自知手中只有五十金,此是费去大半,说到资斧困竭,进退两难,不觉点头道是。孙富又道:“小弟还有一句心腹之谈,兄肯俯听否?”公子道:“承兄过爱,更求尽言。”孙富道:“‘疏不间亲’,还是莫说罢。”公子道:“但说何妨?”

孙富道:“自古道,‘妇人?性无常’,况烟花之辈,少真多假。

他既系六院名妓,相识定満天下。或者南边原有旧约,借兄之力,挈带而来,以为他适之地。”公子道:“这个恐未必然。”

孙富道:“即不然,江南?弟子?,最工轻薄,兄留丽人独君,难保无-墙钻袕之事。若挈之同归,愈增尊大人之怒。为兄之计,未有善策。况?子天轮,必不可绝。若为妾而触?。因妓而弃家,海内必以兄为浮浪不经之人。异?妻不以为夫,弟不以为兄,同袍不以为友,兄何以立于天地之间?兄今?不可不熟思也。”

公子闻言,茫然自失,移席问计道:“据?明之见,何以教我?”孙富道:“仆有一计,于兄甚便,只恐兄溺枕席之爱,未必能行,使仆空费词说耳!”公子道:“兄诚有良策,使弟再睹家园之乐,乃弟之恩人也,何惮而不言耶?”孙富道:

“兄飘零岁余,严亲怀怒,闺阁离心,设?以处兄之地,诚寝食不安之时也。然尊大人所以怒兄者,不过为迷花恋柳,挥金如土,异?必为弃家荡产之人,不堪继承家业耳!况今?空手而归,正触其怒。兄倘能割衽席之爱,见机而作,仆愿以千金相赠。兄得千金,以报尊大人,只说在京授馆,并不曾浪费分毫,尊大人必然相信。从此家庭和睦,当无间言。须臾之间,转祸为福。兄请三思。仆非贪丽人之?,实为兄效忠于万一也。”

李甲原是没主意的人,本心惧怕老子,被孙富一席话,说透胸中之疑,起?作揖道:“闻兄大教,顿开茅塞。但小妾千里相从,义难顿绝,容归与商之。得其心肯,当奉复耳。”孙富道:“说话之间,宜故婉曲。彼既忠心为兄,必不忍使兄?子分离,定然?成兄还乡之事矣。”二人饮了一回酒,风停雪止。天?已晚。孙富教家僮算还了酒钱,与公子携手下船。正是:

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却说杜十娘在舟中摆设酒果,欲与公子小酌,竟?未回,挑灯以待。公子下船。十娘直迎,见公子颜?匆匆,似有不乐之意,乃満斟热酒劝之。公子摇首不饮,一言不发,竟自上床睡了。

十娘心中不悦,乃收拾杯盘,为公子解?就枕,问道:

“今?有何见闻,而怀抱郁郁如此?”公子叹息而已,终不开口。问了三四次,公子已睡去了。十娘委决不下,坐于床头而不能寐。

到半夜,公子醒来,又叹一口气。十娘道:“?君有何难言之事,频频叹息?”公子拥被而起,欲言不语者几次,扑簌簌掉下泪来。

十娘抱持公子于怀,软言?慰抚?道:“妾与?君情好,已及二载,千辛万苦,历尽艰难,得有今?。然相从数千里,未曾哀戚;今将渡江,方图百年欢笑,如何反起悲伤?必有其故。夫妇这间,生死相共,有事尽可商量,万勿讳也。”

公子再四被逼不过,只得含泪而言道:“仆天涯穷困,蒙恩卿不弃,委曲相从,诚乃莫大之德也;但反复思之,老?位居方面,拘于礼法,况素性方严,恐添嗔怒,必加黜逐,你我流荡,将何底止?夫妇之欢难保,?子之轮又绝。?间蒙新安孙友邀饮,为我筹及此事,寸心如割!”

十娘大惊道:“?君意将如何?”公子道:“仆事之内人,当局而迷。孙友为我画一计颇善,但恐恩卿不从耳。”十娘道:

“孙友者何人?计如果善,何不可从?”公子道:“孙友名富,新安盐商少年风流之士也。夜间闻子清歌,因而问及。仆告以来历,拜谈及难归之故。渠意欲以千金聘汝,我得千金,可借口以见吾??,而恩卿亦得所天。但情不能舍,是以悲泣。”

说罢,泪如雨下。

十娘放开两手,冷笑一声道:“为?君画此计者,此人乃大英雄也!?君千金之资即得恢复,而妾归他姓,又不致为行李之累,‘发乎情,止乎礼’,诚两便之策也。那千金在那里?”公子收泪道:“未得恩卿之诺,金尚留彼处,未曾过手。”

十娘道:“明早快快应承了他,不可挫过机会。但千金重事,须得兑?,交付?君之手,妾始过舟,勿为贾竖子所欺。”

时已四鼓,十娘即起?挑灯梳洗道:“今?之妆,乃迎新送旧,非比寻常。”于是脂粉得泽,用意修饰,花细绣袄,极其华艳,香见拂拂,光采照人。

装束方完,天?已晓。孙富差家童到船头候信。十娘微窥公子,欣欣似有喜?,乃催公子快去回话,及早兑?银子。

公子亲到孙富船中,回复依允。孙富道:“兑银易事,须得丽人妆台为信。”公子又回复了十娘。十娘即指描金文具道:

“可使抬去。”孙富喜甚,即将?银一千两,送到公子船中。

十娘亲自检看,???数,分毫无慡,乃手把船舷,以手招孙富。孙富一见,魂不附体。十娘启朱唇,开皓齿道:

“方才箱子可暂发来,内有李?路引一纸,可检还之也。”

孙富视十娘已为“瓮中之鳖”即命家童送那描金文具,安放船头之上。十娘取银开锁,内皆怞替小箱。十娘叫公子怞第一层来看,只见翠羽明-,瑶簪宝珥,充-于中,约值数百金。十娘遽投之江中。李甲与孙富及两船之人,无不惊诧。又命公子再怞一箱,乃?箫金管;又怞一箱,尽古?紫金玩?,约值数千金。十娘尽投之于?。舟中岸上之人,观者如堵,齐声道:“可惜,可惜!”正不知什么缘故,最后又怞一箱,箱中复有一匣。开匣视之,夜明之珠,约有盈把。其他祖?绿,猫儿眼,诸般异宝,目所未睹,莫能定其价之多少。众人齐声喝采,喧声如雷。十娘又欲投之于江。李甲不觉大悔,抱持十娘恸哭。那孙富也来劝解。

十娘推开公子在一边,向孙富骂道:“我与李?备尝艰苦,不是容易到此;汝以奷滢之意,巧为谗说,一旦破人姻缘,断人恩爱,乃我之仇人,使死而有知,必当诉之神明,尚妄想枕席之欢乎!”又对李甲道:“妾风尘数年,私有所积,本为终?之计。自遇?君,山盟海誓,?首不渝。前出都之际,假托众姊妹相赠,箱中韫蔵百宝,不下万金,将润??君之装,归见??,或怜妾有心,收佐中馈,得终委托,生死无憾。谁知?君相信不深,惑于浮议,中道见弃,负妾一片真心。今?当众目之前,开箱出视,使?君知区区千金,未为难事。妾守?如?,恨?眼内无珠。命之不辰,风尘困瘁,甫得脱离,又遭弃捐。今众人各有耳目,共作证明,妾不负?君,?君自负妾耳!”

于是众人聚观者,无不流涕,都唾骂李公子负心薄。公子又羞又苦,且悔且泣。方欲向十娘谢罪,十娘抱持宝匣向江心一跳。众人急呼捞救,但见云暗江心,波涛滚滚,杳无踪影。可惜一个如花似?的名姬,一旦葬于江鱼之腹!

三魂渺渺归?府,七魄悠悠?冥途。

当时旁观之人,皆咬牙切齿,争欲拳殴李甲和那孙富。慌得李孙二人,手?无措,急叫开船,分途遁去。李甲在舟中看了千金,转忆十娘,终?愧悔,郁成狂疾,终?不痊。孙富自那?受惊得病,卧床月余,终?见杜十娘在旁诟骂,奄奄而逝,人以为江中之报也。

却说柳遇舂在京坐监完満,束装回乡,停舟瓜步。偶临江净脸,失坠铜盆于?,觅渔人打捞。及至捞起,乃是个小匣儿。遇舂启匣观看,内皆明珠异宝,无价之珍。遇舂厚赏渔人,留于床头把玩。是夜梦中见江中一女子,凌波而来,视之,乃杜十娘也。近前万福,诉以李?薄-之事,又道:“向承君家慷慨,以一百五十金相助,本意息肩之后,徐图报答,不意事无终始;然每怀盛情,悒悒未忘。早间曾以小匣托渔人奉致,聊表寸心,从此不复相见矣。”言讫,猛然惊醒,方知十娘已死,叹息累?。

后人评论此事,以为孙富谋夺美?,轻掷千金,固非良士;李甲不识杜十娘一片苦心,碌碌蠢才,无?道者;独谓十娘千古女侠,岂不能见一佳侣,共跨秦楼之凤,乃错认李公子,明珠美?,投于盲人,以致恩变为仇,万种恩情,化为流?,深可惜也!有诗叹云:

不会风流莫妄谈,单单情字费人参;

若将情字能参透,唤作风流也不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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