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节
“凡事皆有对错。只论权谋,便是主动将自己变成了别人的手中刃,九层台想要存世久远,就不能培养一帮只会听从命令的痴人。于公于私,我都不希望看到那般景象。”
秦姝放下筷子,“所以呢,陛下想要的,我们不能毫无理由的去做。你可听明白了?”
一字一句,他听得极为清楚。
胸口的起伏显露出他的震惊之感。
原来,原来。
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谋算过,且最用心谋划的――就是九层台,就是他们。
他还以为她会一走了之,什么都不顾、不要了。
“你哭什么?你不会只听了我后面这一半话吧?”
秦姝眼见着白衣青年的眼眶里落了一滴清泪,她来不及再想,赶紧伸手挡住他的双眸,“别别,以你的性子,当众哭一次要后悔好久。我就当没看见,你过后不要来闹我。你可不是顾尚书。”
顾琛扭头,怒目圆瞪。
白羽抬手,把蒙在自己眼上的那只手抓下来,嘴角向下垮着。那点儿已经被烤化了的悲凉思绪还没完全收回去,只顾着去看榻上那人。
瞪什么,再瞪挖你眼睛。
女子顺着白羽的目光回头瞧了一眼,摊手无奈,“看,他已经开始后悔了。和九层台有点关系的人都有这个毛病,哭了就后悔。”
顾琛躺不住了,身上力气也恢复不少,坐起
身来将额前的乱发拢到耳后,“咳咳,殿下。”
“诶,尚书。”秦姝忽然想起,“还未给你介绍我身边这位,是九层台掌管神讯司的掌司大人白羽,也是我最得力的。日后许多事,若是我不方便出面,会让他去办。”
顾琛拱了拱手,“白掌司,幸会。”
他这人做事一向干脆,既然这位长公主的所思所做皆能令自己心生敬佩,那便不会再犹豫不定,“殿下,臣是觉得,臣已经休息好了,什么时候可以回府去?或者说,殿下什么时候需要臣。”
“尚书心急,却也应知,此非一朝一夕可成之事。”秦姝敛了方才的玩笑之意,正色道,“况且,我们所求的东西,就意味着我们永远没有主动权。”
可猜测,可准备,却都要依照着对方,甚至是他们双方的动作来行事。
扶摇阁的事已了,就算秦姝再神通广大,也猜不准他们的下一步棋会落在哪。
“臣猜测,既然张弛已死,太后已无军政实权。陛下为了取消自己的守孝三年,定会抓紧利用已无爪牙的太后,为他夺得执政权的。”
他继续道,“臣不知张弛之死与您有没有关系,若是有,那这步棋恐怕走错了。太后毕竟是陛下的生母,和辅臣一比,这位不通政事的太后可让人放心多了。”
秦姝眯了眯眼。
她顾着大势,顾着全局,这个月的所有事发展得太快,太急。这样的漏洞,她确实未能自查。
这顾琛对内政的了解和判断,倒是远超过自己所料的那般。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这许多年都未曾过于的崭露头角,秦姝可差点儿真拿他当个正直单纯的技术官员了。
“若我说,我并不想在此事妥协,甚至有万全之策,能令太后彻底退出权利争端呢?”
“那殿下就是在堵陛下的路,殿下危矣。”
“他的路有我一人足矣,待到他真正成为明君那日,即便是守孝之期未到,我也会助他亲政,因为他才是陛下。但若是在此时一味妥协,不仅是纵容陛下沉浸在党争之中,也难保不会引起更大的争端。”
他等的就是她这句话。
此等乱世,若无胆识,缺少雄主之气,早晚会被吞噬得连那点子“贤明”都守不住。
把话说到此处,他顾琛才算是真正的臣服于她。
顾琛恭敬肃拜,“是臣妄言。此事,臣但凭殿下差遣。”
第045章阿姝憋屈什么
秦姝莞尔一笑。
但凭差遣,就是最好。
她将大袖中的一个小小卷轴抽出来,“顾尚书的诚意,明日便可以展现给陛下看了。”
顾琛皱着眉,不知这是何物、何意,“这么快?陛下会不会起疑心...”他正说着,双手拉开卷轴,只看了那么一眼――
他双膝一沉,险些从榻上摔下去,幸亏秦姝在他身前扶了一把。
“尚书,莫跪。”
礼法深扎于心,他无法不拜,稍稍按下秦姝仍要扶他的动作,恭敬地站起身来,面朝着手中卷轴,沉膝叩拜。
这一次,他眸中没有半点惊慌,只剩下满眼的肃敬。
秦姝坐在一旁,等着他直起身来认真瞧一眼那卷轴上的字。
“这...这...”顾琛瞠目,“原来他早就料到...”
“也算不上早就料到。只是为了以绝后患,所以这封手书留在了我手里。”秦姝语气淡淡,瞧着下首,“尚书,收好吧。”
顾琛恋恋不舍的收回目光,将卷轴小心放好,这才把心思放回原本要说的话上,“殿下的意思是,明日早朝,臣就呈上这封手书?”
他轻“嘶”了一声,“这未免有些冒进?虽然第二句话有倾倒之力,但第一句话也会令陛下...”
“谁说要在早朝呈上去了。”女子的眉心隐隐动了动,眼中闪过一抹狡黠。
白羽试探道,“似乎,早朝之上自有可用之人。”
看着秦姝并不打算反驳的模样,顾琛明白个大半,“原来是殿下早有安排,那臣就要提前恭祝殿下心想事成了。”
秦姝勾手,示意他坐起身来说话。
他这才重新坐回榻上,双手撑着膝,面上认真,“臣是觉得,短短一日之间,臣便成了公主的臣下,此事未免会让陛下生疑。”
“况且您在朝上的安排定会让陛下心生不满,您在朝下不消一消他的火气也就罢了,还让臣再添一把火...”
陛下不把她揪过来发顿脾气,就怪了。
“是啊,处处都可疑,处处都令他不满。”秦姝煞有其事的总结道,指尖上绕了几圈耳边的青丝。她尾音拖得老长,长得像是在思考什么了不得的事儿,却突然转头问了一声。
“你说,他气得过来吗?”
顾琛:?
不对劲,这个殿下不对劲。
大好的天气,他浑身打了个寒颤。
他只觉自己心甘情愿跳进一个火坑,命悬一线,却有一番别样滋味。
......
秦姝与白羽从那房间里走出来时,天已经擦黑了。
她立于高阁之上朝天边望去,最后那抹光亮在自己眼前消失不见。
楼阁高,风也大。她迎着晚风,衣袂翩跹,连青丝也被刮得凌乱。她忍不住缩了缩肩,叹道,“该入秋了。”
白羽也随之看过去,“快九月了,主子穿的单薄,回房去吧。”
秦姝垂眸,看着被风吹在自己裙摆上的,那片泛着杏黄的落叶。稍稍弯了身子拾起,拿在手上瞧了又瞧,“你回去吧,我去寻听白。”
起风了,也不知道她有没有乖乖添衣。
“是。”对于岳听白,他们从不会多问。
她步子大,走得却不快,在楼阁的每一层绕了又绕,像是有意地享受片刻的安宁,享受无人环绕在身边,享受无事可做的这一瞬。
她去看了听白的房间,簪月的房间,还有自己的房间,都未曾找到那总带着明媚笑意的少女。本还从容的慢步逐渐急迫起来,顶着不小的秋风在楼阁中穿梭着,那风隔着女子的轻轻衣物,吹得她单薄的身形愈加明显。
步子快了起来,也就不觉冷了。可那单薄的身子,任谁看了都会说一句,近来是否太过辛苦。
快要行至谢行周那间房时,她终于又听到了熟悉的女声。
房门大敞着,少女的声音也很容易被听得清晰。
“那你需要轮椅吗?就是我用的这种,里面还装置了一些机关短箭,只要一摁这个这个,就能射出来箭了,一点都不怕有危险。”
里面的男子似乎婉拒了一下。
少女又道,“你不用担心,你的腿医治的及时,不出一个月就能站起身了,但这一个月,还是不要乱动为好。”里面滚动轮椅的声音响起,她似乎在打量着谢行周,“只不过,一个月不能走也忒憋屈了,你不憋屈,我都替阿姝憋屈。”
秦姝眉心一跳。
男子果然问,“阿姝憋屈什么?”
听白“啧”了一声,“每年九月重阳节,朝廷都要有会宴的呀,阿姝每每在宴席上喝醉了,都要先去长街赏菊吃糕,再陪我去寺庙祈福,哦对!还要喝菊花酒...”
秦姝稍稍上前几步,透过墙与门的间隙看过去,少女讲得眉飞色舞,就差把“这么好玩所以你也要去呀”这句话挂在脸上。
可那谢行周像是故作听不懂,“这么好玩,那殿下憋屈什么呢?”
岳听白的小脸一下子垮下来,半是疑惑半是悲伤,“原来你不想陪她一起去?”
“唉,可是我看总有世家子弟想要陪阿姝登高,我想着你或许...”
这句话纯纯是胡说的。
而且还挺没技术含量的...整个京城知道秦姝身份的基本都对她敬而远之,偶尔在街上
会有几个未见过她面容的翩翩少年郎,多半也就是远观一番,想要搭话的总会被女子的眼刀吓退。
秦姝无奈扶额,这丫头说谎也忒假了些。
刚想抬脚冲进去解她尴尬,却听谢行周惊呼一声,“那殿下呢,有没有答应他们?”
秦姝:......
默不作声,把脚收回。
“嘶哈,这可不好说,大多数时候都是以‘要陪小妹去寺中祈福’拒绝了。”岳听白神气着。
这回知道了吧,我家阿姝抢手着呢。
谢行周一怔,看着眼前这比自己小了六七岁的小姑娘,声音不自觉柔了些许,“那今年呢?今年你不祈福了吗?”
岳听白一拍茶案,义正言辞道,“当然还是要祈福!”
“但!我们一般都是玩到夜半子时,我决定了,把阿姝的下半夜让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