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情

离高奚祖母下葬还有四日,莫诲如也回来了,于是叫来高仇一起商量事宜。

高奚自然不愿意跟高仇共处一室太久,于是跑进书房缠莫诲如去了,直到吃午饭时才出来。

“奚奚,没胃口吗?”莫诲如奇了,平日里恨不得把盘子都吞了,今天倒是看着兴致缺缺。

高奚笑了笑,给自己盛了碗苦瓜排骨汤,“太热啦,不太吃得下去。”

高义倒是明白了什么似的,看了眼自己弟弟,轻咳一声,“是啊,这天越来越闷了,等奚奚放假,让你爸爸带你去海边玩。”

“好啊。”高奚答应得爽快。

关于她是真心实意的,还是碍于伯父的面子妥协,高仇心里也有数。

“你想去哪,马尔代夫还是夏威夷?”但高仇还是问道。

高奚眼皮子都懒得掀,“都好。”

随便敷衍,她也不理他是不是当真了。

高义道:“那就夏威夷了,到时候我和你大伯母也一起去,这么多年没好好休息过了,我们一家四口也难得聚在一起。”

大伯父希望家庭和睦,高奚也只能笑着点点头。

莫诲如一向讨厌高仇,高奚如今也对他能躲就躲,这场家庭聚会的氛围其实谈不上有多好。

诠释了一句话:你我本无缘,全靠我死撑。

高义要不是自持大家长的身份,此时此刻简直想叹一口气。

见联络感情的进展也一般,高义索性还是讲起正事:“阿仇,棺木和墓碑都处置妥当了吧?”

“放心吧大哥,早就准备好了。只是牌位一直都没有准备。”高仇淡淡地说道:“她应该不想让自己的名字再和我们有牵扯。”

高奚的手顿住了,心里一时五味杂陈。

高义轻轻叹一口气,“你说得是……把母亲自己的名讳写上去就好。”

“嗯。”高仇看向高义:“大哥不如亲自写吧,你的书法比一些行家都要好了。”

“也成,待会一起去趟书房吧。”牌位这件事告一段落,高义又对高奚说道:“奚奚,那天我们打算让你来做请神安神的仪式。”

所谓请神安神,则是让子孙抱牌位上林请神。到林上烧纸后一揖四叩,起身一揖,再抱牌位回家。

“我?”高奚的眸子里浮现出一点不解。

高义点头,微笑道:“我们希望你来,你的手和心思都干净。”

高奚沉默了一会儿,她看着掌心洁白的双手,可它们又怎能算得上干净呢?

她欲拒绝,可触碰到高仇平静的目光,又把话咽回去了,轻轻点了点头。

那牌位的分量很重吧,不管是对大伯来说,还是对他来说。

只是对大伯而言能算得上缅怀和痛惜,对他又算什么呢?那双没有抱起过他的手,如今却让他托起那块木牌,未免残忍。

吃过了午饭,他们又一起到书房去了。

这里的陈设高奚是很熟悉的,包括那一方砚台和笔墨。

她写字启蒙时,是大伯一笔一划教给她的。

据说高仇的字也是大伯教的,于是他们叁人的字迹也有微妙的相同。

虽然是同一个人教的,但高仇的字锋芒毕露,高奚则是沉稳内敛。

“奚奚,来帮我磨墨好么?”

高奚乖巧地走到书桌旁边拿起松烟墨开始研磨,莫诲如则端来一杯热茶,不经意间和高义相视而笑。

高义润了笔,却先递给高奚,“奚奚,让大伯看看你的字有没有进步?”

高奚无奈,“进步是无望了,没有退步就谢天谢地了。”

高义哈哈一笑,“没关系,本来也只为了陶冶情操。”

高奚接过笔,略思考了两秒,下笔写了一句诗:何须恋世常忧死,亦莫嫌身漫厌生。

高义点了点头,“好,下笔利落,笔锋凌厉,只是少了几分力道。”

莫诲如叹着气,抚摸高奚的脑袋,“我们奚奚病了这么久,哪里还有什么力气可言?”

“说得是,不好好保养都怕你落下病根来。”

高奚只是腼腆地笑了笑,并没有接话,她抬头撞上了高仇的目光渐渐移动到她执笔的右手臂上。

高奚不动声色地把笔放下,手垂了下去,“还是大伯来吧,我也好继续和您学习。”

“我们奚奚真是惯会说话。”高义笑着拿起笔,然后凝神在纸上写下了一行字:显妣封母闺名月上生西之莲位。

高奚看见这个名字的档口便愣住了,她低喃道:“封……月上。她叫月上。”

高义颔首:“这是你祖母教我写字的时候,最先教我的叁个字,她希望她的名字永远不要被人忘记。”

高奚内心沉重,从荼稷那里拿来的那张照片背后,写着的就是小女月上。

那照片上的婴儿,就是她的祖母。

高奚隐隐觉得,这件事快要摸到它的门楣了。

“伯父,祖母的家人还寻得到吗?”

高义遗憾地叹叹气:“虽然我记不太清了,但母亲确实告诉过我,她就是因为父母皆亡,从香港返回内地寻亲的途中被人打晕拐卖了的。后来我带你爸爸他们来了香港,也是想找找你祖母曾经生活过的痕迹,可惜一直一无所获。”

高奚默默回想荼稷说过的那个闹鬼公馆,她去找过,可惜因为屡屡发生命案而被政府拆迁,如今已变成一所中学的一部分。

“好了,阿仇,剩下的就麻烦你准备了。”高义把纸递给了高仇,高仇仔细地收起来,说了声放心。

“对了,上次给你的德文译书你看完了?”

“嗯,内容很详细,受益匪浅。”

“那你还给我吧,我工作上也还指望它呢。”高义转头对高奚说:“奚奚,和你爸爸去一趟,给大伯拿回来好不好?”

高奚心底叹气,大伯对缓和他们的父女关系真是不余遗力。

“好。”

高奚已经很久没有坐高仇的车了,她发现他在车里换了一种线香,就是高奚经常去买的那种。

高奚会喜欢,但外人会觉得他有病的地步。

“平常也没人会坐我的车。”

高奚面目平静,轻声道:“你知道我愿意来是因为大伯。”

高仇没有回答,沉默地启动了车子。

高奚深呼吸一口气,然后闭上眼睛,显然是不愿意和他再说话。

她在脑海里将重生以来的所有事又推演了一遍。

首先是季未来设计让齐越入狱,以此要挟齐天磊把那批珠宝的下落告诉她。季未来背后之人一直没有浮出水面,她本想用咒杀季未来的方式钓出背后之人,但对方显然把季未来当成弃子,高奚还没有动手,季未来的大脑就被先行破坏,成了一片混沌。后来的一系列事发,高奚又觉得矛头隐隐指向自己,把她封在棺材里只是报复那么简单么?她和齐越互换命格究竟是谁在背后主导,他本想探入齐天磊的回忆,可惜对方早有准备,在里面下了一层咒法,洗去了关于下咒人的回忆。

不过这让高奚察觉到破坏季未来灵台清明的咒术和洗去齐天磊回忆的咒术是同出一脉。

也就是说这两件事的背后极有可能是同一个人。

高奚凝重地想,如果真是同一个人,那么至少在十几年前他就开始布局了。

大费周章地给他们换命,又想拿到那批珠宝,这究竟有什么关联?

剩余的几件事看似没有联系,可高奚就是觉得哪里不对。

高仇找来那个老道士,究竟他知道多少?荼稷给她的照片,里面的人和自己似乎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还有……小七,她和阿四冒着生命危险也要回来找那块玉……玉!

衡山镇玉,能起死回生,招魂移魄,慑令百鬼,莫敢不从。

高奚脑海里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快得没有抓住。

“到了。”高仇说。

“嗯。”理不出头绪,高奚看起来心不在焉,打开车门走下去却险些被后面开来的车刮到。

她被一把扯进那个熟悉又陌生的温暖怀抱。

她抬起头对上他深邃的眸子,一时失语。

“好好看路,你应该不想我抱着你上去。”

高奚狠狠扭头,不想理他。

到了家里她就直奔书房去了,打算拿了书就走人。

不一会儿,高奚盯着在书柜最上层,比她还要再高半个她的翻译书抿紧了唇。

他没事放这么高做什么!

无法,她只得搬来椅子,小心地站上去,努力去够那本书。

似乎还差一点……

费了半天劲,她才好不容易拿到书,还没来得及松口气,整个身子一晃,高奚暗道糟糕,赶忙护住自己的脑袋。

却没和地板有亲密接触。

“……放开我。”高奚低声道。

“不是说了让你小心点?”高仇抱着她轻轻颠了颠,奇道:“你怎么越来越轻了?”

“跟你没关系!”高奚轻斥道。

高仇笑了笑,把她放下来,问道:“那和谁有关系?”他的手掌贴着她的面颊,轻轻掐着她的下巴。

高奚欲挥开他的手,不想却被他顺势捏住了手腕。

他眼神低沉,“手怎么伤的。”

还是被他看出来了。

高奚不愿多说,只道:“我要回去了,大伯还等着这本书。”

高仇嗤笑一声,“你是着急回去送书,还是着急去见那个少年?”

她不躲不避,直视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再说一遍,和你没有关系。”

高仇沉默了一时,带着些无奈开口:“你以前从不会和我这么说话。”

“你也说了那是以前。”高奚冷冷地说,“你这么喜欢以前吗,可惜我回不去。”

“是吗,你留着那个少年在你身边,不也是在怀念从前?”

戳到什么地方最痛,他也很了解。

“我终将把一切还给她,拿着别人的东西,我心里有愧。”

高仇皱起眉。

高奚挣扎道:“放手!”

“先回答我,为什么要写那句诗?”

“什么?”

“何须恋世常忧死,亦莫嫌身漫厌生。”

高奚撇开视线,“想到就写罢了。”

她根本不愿意交谈,高仇叹气:“是么……你的手是要拿手术刀的,别再伤到了。”

高奚楞了一时,那段治病救人的日子似乎已经离她很远了。

她忽然觉得很悲愤,用尽全力推开高仇,自己也跌在地上,摔破了膝盖,“别过来!”她大声呵斥。

“够了!我要做什么不需要你来指手画脚!”她说罢捡起掉落的书,头也不回地离开他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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