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日迷雾(一)
“兰师兄这是什么表情。”高奚和兰霆面对面有坐着,微微歪着头:“我也还没有马上就要死了。”
“是我快死了,让你爸知道我一定吃不了兜着走。”兰霆非常无语,“我为什么会答应你。”
“因为你是个好人。”高奚笃定道。
兰霆的嘴角不自觉抽搐了一下,“别恶心了。”他伸手轻轻敲了敲桌面玻璃,“说正事,你让我放的东西都放好了。”
高奚颔首,然后从一旁的手提袋里拿出一沓现金递给他,“一些报酬,务必笑纳。”
兰霆没有急着收,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审视地看着她,“可我甚至不知道你的目的。”
高奚笑了笑,“就算不知道,你也已经做了,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分别呢。”
兰霆挑了挑眉,“你知道你现在有多像你爸吗?”
“是吗?”高奚撩了撩头发,笑着问道:“那是我的幸,还是不幸呢?”
兰霆轻轻叹一口气,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其实一开始你爸找我,我是不想搭理他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他不干人事。”
“……这么说你亲爹真的好吗?”
高奚无所谓地耸耸肩。
“你爸曾经是我爷爷的徒弟。”
高奚当然是知道的,不然也不会和她以师兄妹相称了。
“你那时候还小,可能不清楚,我爷爷是死于一场政治游行。”
高奚有些意外。
“很久以前的事了,”兰霆的目光变得深邃,“鬼佬欺男霸女也不是一天两天,私底下的脏事只多不少。”
高奚轻声道:“我知道师公曾经当过民兵,参加过解放战争。”
兰霆:“是啊,后来来了香港开了武馆,但骨子里那股劲一直没散,有不公正的事永远要第一个站出来。”
高奚在心里轻轻叹息。
英雄虽老,心识不死。
兰霆笑了笑:“其实也不怪你爸的,师叔想要的是韬光养晦,才能一举把他们赶走。其实没有他的庇护,我家武馆应该是开不了那么久的。可惜我爷爷始终觉得和他道不同不相为谋,老人家死之前让我们离开香港,不要再和你爸爸有来往。”
“这算是被赶出师门了吧。”高奚喃喃道。
“嗯……谁知道呢。”兰霆回想起从前的事,生出一些怀念,但很快被无奈所代替,“我确实是需要钱,毕竟我不觉得靠气节能吃饱饭。但让我动摇的是你爸居然和我说,请我去保护他的女儿。”
高奚的表情有一瞬地凝固。
“我这师叔以心硬血冷出名,以前在武馆很少有人和他切磋,除了因为他身手卓越外,还因为他的眼神,每每盯着一个人,就像是在看一件死物。但当他告诉我不想你再受伤的时候,那种表情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
他说完过了很久,高奚才惊觉自己忘了呼吸一般,赶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缓缓地苦笑:“我知道了。”
大概是她的表情又难过又恓惶,弄得兰霆都不自在了,赶忙说:“我可不是你爸的说客啊,我也没有想劝你和他和好的意思。”
高奚只是笑了笑。
兰霆叹一口气:“怎么说呢,其实我来之前还以为你是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后来我发现你比你爸要有侠义得多。”
侠义?
高奚有些意外,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形容她。
“我爷爷其实最讨厌的就是你爸做事没有底线,什么都能舍弃变成利益,处事上你像他,可为人却又和他是两个极端……虽然也是疯得不轻。”
所以当高奚请求他帮忙的时候,兰霆冒着得罪高仇的风险答应了下来。
高奚眨眨眼,然后笑出了声,在兰霆无奈的眼神里道了声抱歉:“很意外地发现兰师兄对江湖道义这一块看得比较重。”
兰霆哼了哼,“瞧不起吗?知道你念书多,现代化社会讲究法律和科学,早就不搞快意恩仇那一套了。”
高奚却摇摇头:“我也很喜欢。”她低头看了眼时间,发现已经很晚了,从脚边提起两个购物袋推给兰霆,“兰师兄,这是给令嫒的一点心意,上次不小心看到了你贴身放着的照片,她实在可爱。”
在兰霆错愕地眼神里她笑道:“可爱的小姑娘还是得穿漂亮的衣裳的,兰师兄要不要提高一下自己的审美?”
兰霆窘了窘,想到自己给蔼蔼买的衣服确实时常会被她嫌弃。
“你……”
“道谢的话就不用说了。保护我的这些日子,辛苦你了。”高奚认真地说道:“有机会的话还是早些回去吧,我爸那个人的心思诡谲,虽然有些失礼,但不得不说,兰师兄绝不会是他的对手的,指不定哪天就会被他卖了。”
“……这我倒是很清楚。可你为什么说得像是要诀别了一样?”
高奚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准备离开,“再见了,希望师兄和你的女儿能平安长乐。”
她走到门口,兰霆轻声道:“高奚,我也希望下次见面你是自由的。”
高奚轻笑:“借你吉言。”
***
高奚祖母安葬那天是的阴天。
她被高义安排坐进了高仇的车子里。
高奚怀里抱着祖母的灵位,两人都没有开口说话。
高奚的手指轻轻摩挲过牌位,脑海里又想起那张相片来。
和她相似的女人当初抱着年幼的祖母,如今她却抱着祖母的牌位。
“没什么值得难过的。”高仇低声说道:“死亡对她而言只是解脱。在生下我之前,她或许就已经死了。”
他安慰人的方式总是别具一格。
“祖母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是高奚这么些天以来第一次用柔和的语气和他说话,为着这短短几个字,高仇开始翻找那段他早就抛弃的回忆。
但是他发现,对于母亲而言,他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
大概是他沉默的时间久了,高奚便低声道:“抱歉,我不该问。”
“没什么,在想怎么描述她。”
抛开她疯癫的面貌和痛苦地嘶吼,或许只剩下几样不算“这是个什么样的人”的佐证。
“她唱歌很好听。”高仇平静地说道:“不是对我唱的,偶尔她平静的时候,会一个人坐在窗户下低声唱着什么,应该是内地苏杭那一带的民谣吧,总之是用来哄小孩的玩意。”
可每当他想要靠近一些的时候,她的面目又变得狰狞。
“祖母不是港城人吗?”
“谁知道呢,或许家里曾经是苏杭那边的。”
高奚默了默,又问道:“还有什么呢?”
“会做吃的。”高仇突然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她用一点糯米粉给我做过汤圆,放了醪糟。”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吃到,可惜没有吃完她就把碗给摔了。
高奚抱紧了牌位,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这只言片语透露出漫不经心,可她依然会觉得心痛。
他们也没有继续聊下去。
“到了。”
高奚调整了情绪,小心翼翼地抱着牌位下了车。
祖母的墓碑已立好,没有照片,只有猝年没有生年。
月上,是佛经里对女儿的美好的代称,昔年未必不是她父母的心肝。
有一滴眼泪滴在了牌位上,高奚一惊,慌忙用袖子仔细擦拭干净。
低声对一旁的伯父和父亲道了歉。
高义只是叹了一口气,温柔地抚了抚小侄女的脑袋,“去给你祖母鞠躬吧。”
“嗯。”
牌位交给了莫诲如,高奚上前了两步。
“奚奚。”高仇突然叫住她。
高奚回头看向他不可琢磨的眸子,心头划过一丝异样。
“怎么了?”她轻声问。
“没什么,去吧。”
高奚点点头,回身面向祖母的墓碑。
祖母,若有来世,愿您一世平安喜乐。
高奚在心中默念,然后准备弯腰鞠躬,一阵阴冷的气息却从后面扑来。
高奚立马回头,目光变得凌厉骇然。
她的身体甚至忍不住颤抖。
好浓的怨气……甚至比起前生完全恶鬼化之后的她还要强上几分,血腥味渐渐弥漫了过来。
看来港城一直以来都散不开的那股怨气终于找上门来了。
“奚奚怎么了?”见她面色不好,莫诲如担心地问道。
可话刚出口,莫诲如就觉得双腿一软,意识竟然模糊起来。
“妈妈!”
莫诲如不受控制地晕了过去,高义赶忙接住妻子,却也没能坚持多久,同样瘫软在地。
怎么会这样?
高奚惊魂不定,赶忙扑到他们跟前。
她回头看向高仇,准备让他带伯父伯母去医院,可让她没想到的是,高仇的神情也变得恍惚。
“爸爸!”高奚握住他的手,试图灌入自己的魂力帮他稳定住精神,她不由得骇然,连高仇这样阳气重的人竟然都被影响到了。
“奚奚,不用管我。”高仇捂着头,蹲下身把女儿的手扯开,“快走。”
高奚咬着牙,斩钉截铁道:“我不可能丢下你们。”
“你啊……”高仇的脸上出现一抹无奈,然后看向高奚的身后时神色陡然一凛,把她拉起来护在身后。
“是你?”
从大柏树后走出一个消瘦到甚至形容枯槁的人。
是那个老道士。
“还没晕过去,你的八字果然刚硬。”老道士冷冷地说。
“你有什么目的。”高仇冷哼了一声:“看来我是被鹰啄了眼,信错了人。”
“现在知道也不晚,至少能清楚你是怎么死的。”
下一秒高奚看着老道士从怀里取出一块血红的石头,想也没想就挡在了高仇身前。
一股凶狠的怨气击中了她的胸口,顿时吐出一口鲜血来。
“奚奚!”高仇把她抱在怀里,紧紧皱着眉,擦拭她涌出来的鲜血,不解又心痛:“为什么还要救我?”
高奚轻笑:“我什么时候……面对你……能随心所欲地控制自己呢。”
“把她交出来,我让你死得痛快点。”老道士不屑地看着他们。
高奚拉紧了高仇的手腕,低声道:“不要……不要把我交给别人,他只是……想用我的身体当容器……我宁愿和你一起死。”
这一交手高奚就明白,他们根本没有得胜的希望。
老道士嗤之以鼻:“你以为你们还能够选择?”他步步逼近:“不过你确实聪明,知道我想干什么,可惜太晚了。”
“你到底……是谁?”
老道士从地上捡起高奚祖母的牌位,枯瘦的手指头轻轻划过她的名字。
却不带一丝感情地对他们说道:“或许,你应该叫我一声外曾祖父。”